二十二年前初夏,三太爷来京,无亲可投,只好靠友,寄住在北京西二旗的铭科苑老陈租住的房子里。当时这个地方相当偏僻,马路狭窄,侧旁是长得已经可算初壮的杨树,再往外侧是绿色满布的排污明渠。上下班是在西二旗和现在的中科院图书馆之间往复,如果不是骑行的话,就需要坐一趟编号是 365 支线的公交车。售票员把半拉身子探出窗外,连胳膊带手一起拍打车身,大声叫着,让在站台边“排”为一堆的坐车人“让让”。过了一阵,老陈和我说,他有个少时的同学也要来京发展,会也住进来。
山西的省会是太原,太原有一座大学,叫太原大学。一般地说,那个学校如果用“不入流”来形容的话,恐怕绝大部分人都不会不同意。三太爷在未入京前已然在并工作近两年,认识若干位毕业于太原大学的人士,他们各有擅场,大大改变了半个书呆子对社会形形色色人等的认知。尤其是三太爷当时正在追求的淑女、现在的夫人就是该学校毕业,从感情上也不能不对这个学校有所侧目。恰巧,新来的这位矮矮胖胖的室友,也是太原大学毕业。
岁数比我大几岁,想转入计算机这个坑里来,入坑的角度嘛,是 Visual Basic[.net]。边学习,边找工作,哪有那么顺利。找到一家公司(好像叫海富?)肯要他去,一打听,那叫一个远,在云岗(不是大同)。从西二旗到云岗,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,大晚上才能回来,实现的是真正的披星戴月。再后来,去过中软(外包),给小日本做编码实现,这个公司似乎是在腾达大厦来着;再往后,好像还去过华胜明天,在上地环岛往北一点的路西侧,这个算是距离居所比较近的了。再往后的大约 2008 年,他去了上海(后经过查阅历史记录,具体时间是 2007 年 12 月 30 日,见《老友记》一文)。
刚到北京没几天,中秋节就迎面撞了上来。三个年轻人决定要放纵一下自己,开了一瓶山西特产,不是老陈醋,而是竹叶青。人均三两三,喝得晕晕乎乎,纳头便睡。半夜里只听得窸窸窣窣,原来是王工口渴得厉害,起来补充水分。这一通骚操作,给后续我们仨英雄排座次提供了字辈来源。老陈是本屋主租,号曰“大骚”,老王年岁资深,号曰“二骚”,三太爷忝居末席,是为“三骚”。那个两居室的分配策略,大骚为大,独据一室,二骚和三骚虽同室、不操戈,和平共处。当时西二旗铭科苑的租金已然有上扬的势头,但是房东念在三青年承租多年,品行良好,也没有涨价,每月九百,持续了很长时间。我们仨也投桃报李,按时交租,而且是一起坐车到北理工房东家,毕恭毕敬现金奉上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胖子的标配,反正二骚王工面相和善,性格温和,在我们仨里面是最温良恭俭让的那一位。想当年有个说法,是现代大学生有三项必备技能,英语、电脑、驾照。王工深受感召,在投坑电脑之前,先已有一技傍身:开车。车本当时已经在手不短时间,隔些时还有什么审核之类的例行公事要办,王工因而颇以老司机自居。但由于他自己没车,且这一状况一直持续,所以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开车,只见过他的驾照。他还有一个癖好,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洗澡,然后把湿头发包起来,在客厅里静静享受无人打扰的时光。
2002 年初,三太爷从所在公司离职,用现在的专用术语来说,叫做“裸辞”。那段时间大骚已经在外地求学读硕,二骚的母亲来京看儿子。白天二骚出门上班,老娘做饭,基本上就便宜了我。过了饭点,我写我的程序,老娘看老娘的电视,那个电视剧很好看,叫《大宅门》。不像大骚在家里是老大,二骚在家里的位置跟我很像,都是老小,上面有不止一个哥哥和姐姐,因此在某些情境下,我们会有更多共通的谈资。2004 年,大骚学成归来。兜妈当时业已来京跟我在一起,生活在同个屋檐下渐已多感不便,遂在国庆时节迁出。三骚汇聚的 302 房成为二骚并举的态势。再往后,大骚也成家买房另住。
王工为人踏实本分,公司里的脏活累活没少照顾他,他很少有怨言,尽心尽力为老板分忧。尽管他待过的公司基本都没有特别为他的付出有过什么相衬的回馈,但他的这个态度从来没有变过。终于有一天,一个已经在上海发展了几年的姓蔡的朋友来招揽他,让他同去。他思谋之后,把东西统统收拾停当,甚至包括他那个放在床上的双人位旧沙发靠背,全部交由中铁快运发往上海,开启自己的全新事业运程。从此,就聚少离多了。临走前,老娘还给幼小的兜哥买了一件很漂亮的小棉服。
又过了几年,三太爷在姑苏的养老蜗居需要装修,拜托二骚一力相帮,省却了老夫千里往返奔波的繁劳。后面几年里,有过好几次小聚。曾有我们一家在春节时直飞上海过年,也曾有两家人一起相约到苏州、南京游览。在南京的时候,中山陵、总统府走起,八十高龄的老娘不逊年轻人。最后一次约的是杭州,老太太身体不宜奔波,未能参与。这中间的某年,因缘际会,帮王工在无锡选了一个楼盘,买了房子,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大本营。这才得以有一次跟大骚一家同去无锡过年。疫情开始后,王工开始打理自己在无锡后来添置的一处铺面,加盟、装修、开业,流水逐步达到预期;又和他人合伙开新店,忙得不亦乐乎。
直到去年春季,发现了胰腺病变。医生说,身体指标不能满足手术要求,需要先药物和/或化疗。作为最凶险的癌症,连富豪乔布斯甚至某中共大佬都未能博得胜算,我和大骚都捏着两手汗。五月初,一起到无锡探望他,看上去精神状态都还不错,就是虚弱。原本计划的后续探视,疫情反复之下,竟未成行。心里暗暗想着,这都一年多了,也许病情自行控制住了?孰料本月 16 日,三太爷被困蓉城之际,噩耗传来。从一开始知晓病情,就唯恐老娘无法承受这个消息的打击,一直瞒天行事,直到如今。尚不知后续该当如何。
王工的家庭是个天主教家庭。他本人从一开始的若即若离,慢慢到后面的事实皈依。然而主终于还是没有让他再继续沐浴太阳的光辉,把他招唤回了天国。王工一生未婚,中间曾有一位经人介绍的女子来京暂住,在三太爷看来颇为登对,可惜最终未成。五十年之身,顿成过往,生前的蝇营,抛撒于这再不跻栖的尘世,让人生出无限的慨叹。
这是老夫的微信上,第二个再也不会有回复的联系人了。此后怕是逐渐 count++ 了。终有一天,我也会有此结局。惟念生生不息,可略化此怅惘。谨以此篇不知所云的文字,怀念这位从不曾开车的司机老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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